日期：2022-4-23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冬天已经来临了，马路上无意间的一阵风刮过仿佛都能清楚听到它的咆哮。此时的东河镇比往常冷清了不少，更加是与这冷清的冬日契合得天衣无缝。
镇子的入口处，一个男人正一步一步地朝里走来。男人叫张东，三十年前因为过失杀人而入狱，被判了三十多年的刑期，后来因为狱中表现良好，减刑到了二十年零一个月。
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，可是没有谁来接他。他就这样，一个人默默地，带着沧桑的容颜，带着五十多岁老者刻在脸上的深深的皱纹，一步一步地挪回这个他曾经的故乡。
如今的他已是举目无亲，妻子早在他入狱当年就带了儿子远走他乡，从此杳无音信。他曾经的家，也早已在二十年的风吹雨打中化作一片废墟。但是，他如今回来，却不是要找寻怎样的美好生活，他只是想要回来赎罪。
原本那些事情不会发生，只怪他过于冲动，在与李都争执的过程中将其推倒，致使李都的头部撞到石头，当场毙命。可是，现在谈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，他也为此付出了二十年的青春，如今他不可能将李都复活，只是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减轻自己的罪孽。
离开的二十年，小镇发生了很多变化，他现在甚至记不清李都家所在的位置了。
“大姐，劳驾问您个事，您知道周翠家在哪吗？”他问路旁经过的一个妇人道，周翠便是李都的妻子。
“不知道，不知道！”可是妇人显得很慌张，根本没有想为他指引，只是匆匆地走开，好像遇到了怎样可怕的人一样。
妇人认得张东，在这个镇子上，只要稍微上了一些年纪的人都识得张东，也就便不会告知他周翠的下落。自从周翠家没了男人之后，日子过得很是艰难，加上当时还有一个孩子要抚养，生活负担可想而知。小镇的人也都善良，纷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来接济她。
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了张东今天出狱，知道他已经返回了小镇，担心二十年的狱中生活没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罪孽，反而会产生报复心理，于是很早的时候，镇上的几个壮实的青年就来到了周翠的家中，只为张东来时，她能平安无事。
晌午的时候，张东已经将大半个镇子逛了一遍，看见的人不是关上窗子就是紧闭大门，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了。张东并不奇怪，自己若是他们，兴许也会这般做，怪只怪自己当年。他长长叹了一口气，呼出的白气顺着天远远地散去，他的眼神也便随着那白气朝远处望去。如果这一生都可以这样什么都不想，就这样地发着呆那该有多好。他心里头这么想着，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种福气了。
尽管人们试图不让他找到周翠的住处，可是，镇子就那么大，周翠的家这二十年除了添了些岁月的痕迹，却并没有多大的改变。张东，终究是来到了周翠的家门口。
门，就如同他可以想象的那般，紧闭着，不给他一点接近的机会。他叹息了很久，缓缓地跪下，朝着门里大喊道：“嫂子，我是张东，今天给您赔罪来了！”
门内并无反应，只是一个小伙跳上围墙，看到张东低头跪于地上的场景，便告于周翠。
“让他进来吧。”周翠说道。
门开了。几个小伙拦在张东面前，恶狠狠地警告他：“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，否则我们哥几个会把你揍的爬不起来！”
张东没有答话，只是朝他们点了个头，便缓缓走进院子里去。
院子里，只有周翠，还有她旁边站着的一个孩子，除此之外，却并无其他。这些年，周翠也经历着一幕幕悲剧，丈夫被杀，此后儿子与儿媳又意外坠河而死，只留下一个孙子与她为伴。
周翠让小伙们带孙子出去耍去，只说不想孙儿知道这些事情。
“我，嫂子，我，”张东跪在地上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，“我不知道原来这些年你过得是这般。”
“我好与不好，和你都并无关系，你走吧。”周翠平静地说着，一个一个亲人的离世早已让她变得无知无觉，平静得令人感到害怕。若不是还有一个孙儿在，她早随了他们而去。
“可是，可是我只是想做些什么。”
“你不用做什么，二十年的牢狱，该受的苦你也受了，你走吧。”周翠已经下了逐客令了。
“可是……”张东还想继续说些什么。
“做些什么？”周翠冷笑着，“做些什么，能让李都复活吗？能让我儿子儿媳复活吗？”
她是质问着，可是语调却依旧是那样的波澜不惊。而这样的腔调却反而让张东感到愈加的害怕，他终究是无言以对，只是朝周翠三叩首，起身离去。
此后，他在镇子里搭了个茅草房，权作栖身之处。每日他所要面对的只是他人的冷眼。可他无怨无悔，自己当年犯下的错，就应当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。天怜他，让他还苟活于人世，那么他就要用自己的余生来为这些罪孽做出补偿。
往后的几年，他往附近的几个镇子打个短工，经常是置换了一些大米与油之类的东西悄悄放到周翠的家门口，然后只在上面附纸说自己是他儿子的好友，受他儿子生前所托，才如此这般。
周翠虽是心生疑惑，可是家中又确实困难，无奈只得受之。
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，虽他总是天未亮时前往，但并非总能不留痕迹，有次便被早起的邻居撞见。邻居本要大声呼喊，幸被他止住，同他讲明事情的缘由，只央求邻居勿要揭发此事，好让他能用自己的后半生偿尽这些债。
邻居看了张东很久，终于相信了他那坚定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诚挚。只叹道：“既知今日，又何必当初？”张东只道：“很多事情到了最后才知道后悔，既然自己已经无力挽回当年放下的错，那么自己就该用余生来竭力补偿。”
为了能够赚得更多的钱来接济周翠，张东已经是劳累至极。一日天黑之时，邻居来到了他的茅草屋之中，道：“错手杀了李都，你赔了二十年的青春，如今还要将自己的余生如此作践。这样辛劳，你值得吗？”
张东笑了，感谢自己的付出终于能得到哪怕只是邻居这一个人的理解。他说道：“我的命早已不再属于我，如果有朝一日我死去，那么我会因为我生命的最后时光都用来赎罪而感到高兴。”
“哎……”邻居不再说什么了，只是摇着头离开了他的茅草屋。
又一年，张东已经越发显得苍老了，那种因为过分劳累而加速的苍老。这一年，成了他生命里的最后时光。
春天刚过，晚上的时光却变得热闹起来，但这种热闹只是属于张东的热闹。这些年，没有谁人同他言语，只是这些大自然的生物，或虫儿、或青蛙、或知了……他喜欢在小镇的人家都灭去光亮之时，静静地躺在茅屋外面的草地上，静静地看天上的星辰点点。这样的时光，是他一天之中最感到惬意的时刻。
那一晚，他和往常一样，躺在草地上，悠闲地看着明朗的夜空。子时刚过，他却感觉到一股明显的晃动。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大在意，可当他看到茅屋都晃起来的时候，他便开始紧张了，翻起身大喊：“地震！”
他那一瞬间立即想到了周翠，二话不说急匆匆往她家赶，边跑还边喊：“地震了，大家快跑啊！”
很多熟睡中的人被惊醒了，纷纷往外跑。
赶到周翠家中的时候，周翠刚从房里出来，一脸惊慌，不知所措。张东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把将她背了起来。然后迅速向空旷地跑去。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，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，让他那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像一个壮年那样奔跑。
一路奔跑，周翠却一直大喊将她放下，可是张东并不管，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将她放下。而此时，这一处地方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了。
“我的孙儿！我的孙儿！”周翠哭喊着道。
张东这才意识到周翠还有一个孙子，于是连忙安抚，“嫂子，你不要着急，我现在就去救他！”话还没说完，他就跑出老远，空中飘荡的这句话忽然让周翠哭得愈发大声。
然而最终回来的时候是她的孙儿哭着一个人跑来的，却并不见张东。孙儿已经七岁，幸好是懂得说话，只告诉他们张东将自己抱出屋子就被倒下的房梁砸中，而自己因为被他用力一推避过一难，此后张东只让他一直往前跑。
“不行，我们得回去看看。”人群中响起了声音。
可是，震感越来越强烈，人们远远望着都能见到房屋倒塌的情形。最终，没有人进得去救出张东。
第二天天亮，地震已经散去，人们开始返回各自的家中，查看受损情况。但是，昨夜那样强烈的地震，早已让这些房屋成为废墟。因为张东的呼喊，小镇的居民大部分跑了出来，但还有一些跑的慢的，最终没能逃得过去。
人们随周翠来到了她的家中，看见了张东的尸体。他的脑袋上压着一根房梁，全身几乎都被碎石压住。
“就是这个爷爷叫我跑的！”孙儿大声喊起来，周翠却一把泪瞬间流了下来。
“你为何要这样做？”周翠看着张东的遗体，竟是愈发伤心。
“他做的还不止这些呢！”邻居上前来说道。
邻居将这些年张东偷偷接济她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，听罢，她已经是哽咽无声，只是一直哭，一直的哭。对于张东，此时，她早已不再有恨，只是感激，感激他救出了老李家最后的命脉。
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，张东的尸体被清了出来。最终埋葬张东的是周翠，埋葬地点就在李都的旁边。
“阿婆，他是谁啊，为什么要埋在阿公的旁边？”孙儿问道。
“恩人。”周翠望着天空，平静地说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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